住院手術記

當病房護理站打電話催促時我剛看完最後一位患者，於是交代掛號柜台停診以結束虎年的所有工作，趕回病房換了手術長袍，躺上手術推床。
我其實是一大早就先辦了住院手術，但因為今天有太多約診病人必須處理，所以只好向我的主治醫師先請假讓我看完診，因大家都是醫生，都能體會理解。


●身經百戰的醫生遇到手術完全沒輒
躺在手術推床上的感覺原來是這麼的不一樣，我三十年來在醫院中每天在病房開刀房和門診之間忙碌奔波幾乎都用小跑步或快步疾走，如今躺在推床上看天花板的崁燈徐徐倒退，推床的輪子不停的轉動聲持續地撞擊我的心房，我開始緊張，我開始擔心，我開始害怕……
我怕手術的風險，怕我可能對麻醉藥會敏感，怕我會醒不過來，怕再也見不到家人，這時的我不再是個身經百戰的醫生，而只是個膽怯的病人。我越想越怕，雙手在被單下面緊緊地抓住床墊，正想該如何開口找借口逃離才不致被譏笑得日後抬不起頭來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已經到了開刀房護理站了。開刀房的護士們嘻嘻哈哈的嚷圍了過來嬉笑說“啊！賀醫師到了噢！”
逃不了了，只好慶幸我之前做了安排，本來我想和太座理性地討論萬一我出了甚麼事該怎麼辦，可是她每次都很反感認為我神經病而且不吉利，所以每次碰觸到這個話題就只好被迫中斷。我惟有在電腦中事先打好了一封遺囑，在今早出門前寄到妻兒的電郵信箱中，因為我知道他們的習慣都是每天忙完了才在臨睡前打開信箱查看郵件。我的遺囑大意有幾點，包括我有多愛他們，對他們的期待與鼓勵，希望三個兒子都能一輩子腳踏實地，勿好高騖遠，要相親相愛，要孝順母親，並交待我的公積金帳戶裡有多少存款，以及我極有限的資產該如何分配繼承以及債務該如何分擔清償等等都作了清楚的交待。我特別針對如果我出了任何事故造成我的癱瘓不省人事或是植物人狀態而變成家人的負擔時，我絕對不要靠呼吸器維生，因為久病床前無孝子，而且我也不願意成為他們的負擔，我堅持要求拔掉維生輔助系統。華人有太多太多的忌諱和禁忌，導致身後常會發生太多的爭端和遺憾，我是受西式教育的人，對後事的安排倒是比較實際的，也覺得應該如此。
這時開刀房的鶯鶯燕燕們已經七嘴八舌的在騷擾我了，問的都是平常例行該問的問題，像是核對我的姓名啦性別啦有沒對藥物敏感啦有沒有假牙啦有沒有戴戒指項鏈啦之類的，但她們都以促狹的口吻來問，還說要確認我的性別……真是的，還好我平常待她們挺好的，也從不發脾氣，否則今天可會被她們給整慘了。麻醉科陳醫師適時出現（其實是放任她們開夠了玩笑之後），他是我平時的工作搭檔，我對他很有信心，他笑笑地對我說“放心吧！”讓我頓時安下心來，他給我置放了靜脈輸液管之後就直接給我注入短效安眠藥然後推我入開刀房，我開口說了聲“謝謝！”之後就不省人事了……
手術前我也幻想過希望能體驗傳說中的靈魂出竅，想試試靈魂漂浮在天花板上往下看操刀醫師如何對我的肉體開刀，也想聽聽他們在聊些甚麼，想體驗看看所謂前端透光的隧道長的是甚麼樣子，以後可以增加寫作的材料。無奈事與願違，我的記憶就停留在被推進手術室的那個時間點，之後就一片空白直到六個小時後手術結束，我醒過來時已經人在病房了。
醒過來時昏昏沉沉的只聽到老婆一直焦慮的連續叫我的小名，我想回應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低沉的動物似的吼聲，想睜開眼睛卻都辦不到，而且一直嘔吐，吐到後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打了止吐針後才慢慢停歇了下來，也在意識慢慢清醒之後開始感覺到傷口的痛越來越強烈，而且手術過後右腳被固定住動彈不得，那錐心刺骨的痛讓我一夜無法入眠，而腫脹的膀胱也逼得我不得不拋開自尊向老婆求救，因無法下床只好把尿壺拿到床上，但人躺在床上卻怎麼都尿不出來，最後勉強坐起身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解放了！
●深刻體驗病人當下的心情感受
傷口的劇痛讓我一整夜都難以成眠，即使好不容易剛睡了但護士們沒隔多久就又進來量一次血壓和體溫又把我給吵醒了，這些護士平常都是我們教導的，可我從沒想到過實際情形會是如此，難怪病人平常都會跟我抱怨睡不着，要求我開安眠藥。
我都以為病人太敏感，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問題所在，看來我得和護理部督導好好研究一下改善措施，一方面可減輕大夜班護士的工作量，另一方面可以讓病人睡個好覺精神飽滿可以更快康復。
好不容易等到隔天醫師來查房，他看了傷口說很不錯，並說痛是一定的，要等時間慢慢恢復，他說我可以選擇繼續住在醫院或是回家休養，我當然馬上說要回家，他說那也好，反正接下來是農曆新年，你就趁機好好休息吧。
大約下午一點多出院手續辦好等待護士去拿輪椅來的空檔內人把出院費用收據給我看了一眼，我不禁懷疑我是否看錯了，將近一萬三的龐大醫療費用可真把我嚇傻了眼不敢置信，天哪！我只不過住了一個晚上呀！這麼驚人的醫療費用，還好我們都有買醫療保險，否則連我們這種專業人士家庭都難以負擔，更何況一般的受薪族啊！難怪平常病人向我抱怨說生不起病時我都以為他們說的太誇張啦！沒想到實情真是如此！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一切，我必須想想以後要怎麼做才能幫到病人，我知道以我一己之力能做的有限，但總得去做啊！這時我不禁打從心底佩服台灣的全民健保制度有多完善有多利民有多了不起了！
往年農曆年我不是選擇回台灣就是趁機帶家人出國旅遊，但今年我卻動彈不得地躺在床上，連自理能力都沒有，要靠家人服侍照顧，心裡頗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我一輩子都在照顧別人，現在讓孩子們學照顧照顧我也挺不錯的，也讓他們能有機會反哺吧！只是老妻累壞了挺讓我於心不忍，人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我很慶幸有個老伴陪在身邊！
當了一輩子的醫生，這次轉換角色改當病人，給我很大的衝擊，也多了很多很多的體會，我相信對我以後的行醫生涯肯定會有很多深遠的影響，但我肯定那必定會是正面的！
星洲日報／副刊‧文：賀家駿‧2011.02.26